而严文昌却一直坐在那里,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过了片刻,他朝王璞拱一拱手:
“王大人,这个……您是从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听说那陕西流贼也在杀官造反,其间详情,可能向我等说道说道?”
王璞瞧不起严文昌,后者其实也一向没把这个外地来的书呆子放眼里,尤其是王介山几次三番在短毛那里吃亏之后,这边大小官佐自然更加瞧不起他。
不过今晚,都能跟乱民坐在一起喝酒了,这两个读书人互相说说话自然也没啥了不起。
王璞哼了一声,本来习惯性的又要摆架子。不过到手中油腻腻的鸡腿,苦笑一声,干脆狠狠啃上两口,又喝一大口酒,摇摇头:
“还能有什么,无非裹挟,流窜二策而已……”
----在王璞前来琼州之前,他曾听说过陕西流贼的事迹:每下一地,不分贫富俱劫掠之。又将村民老弱置于阵前,迫使良民持刃杀之,以此互相裹挟,一日内可得数千乃至上万人力。
那些原本很纯朴的农民,在自己的妻儿亲人都被乱民杀害以后,有敢于反抗的,往往一同被当场杀死,而活下来那些,却转而成为暴民一员,掉过头又去屠杀别人的妻儿老小。造反队伍就是这样迅速壮大,一乱十,十乱百。
这样的队伍当然是没有任何生产能力,他们只能搞破坏,所以必须要不停流窜,不停抢劫---如果抢不到别人的粮食物资,他们就只能冻死饿死。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有气力继续去就抢劫。他们甚至可以吃人肉。
“一旦被暴民裹挟,那就不是人了,只是一群魔鬼而已。纵使后来接受朝廷招安,也很难再安心为民,降而复叛乃是常事……杨老大人的招抚之策……唉。”
王璞开头时还耐下性子,向周围人介绍关于陕西的情况,但到后来却不知不觉变成了对现任三边总督杨鹤的批评。果然是东林党地老习惯----什么事情都能能扯到朝政上。
不过旁边那些听众当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个。实际上。在听闻了那些陕西流贼地恐怖作为之后。除了严文昌以外。那些大都一辈子没出过地海南岛地土包子们都在怔怔发呆。
只有那位人老成精。袍子底下若露出条尾巴肯定带白毛地琼州府老主簿却是若有所思。口中哼哼唧唧。
“果然……早说他们不象是一般地反贼……”
仿佛是为了坚定自己地信心。他又冲着王璞追问一句:
“这么说。王大人。您也觉得……这些短毛所作地事情。果然和一般匪盗之流大不一样?”
王介山平时头脑很灵敏地。严文昌今天情绪有点不大对头。若在平时他早能出来。但这时候。苞米酒灌多了人也有点昏昏沉沉地。因此不但没在意。反而顺着对方地话头接下去:
“那是自然----占据府城却不掠夺,反而去结交商贾大谈贸易,现在更像模像样收起税来……若不是他们今晚干了这么一出,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反贼样子。”
稍顿了一顿。王璞王介山趁着酒劲,终于说出一句心里话:
“而且对于象我这样,屡次顶撞过他们的人,居然也能容留下来,恐怕就是当年那位淮右布衣,也不过如此罢了……”
话一出口,王璞却把自己给吓住了----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可话已出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却是收不回去了。
果然。旁边严文昌已经开始发出怪异笑声:
“哦?……淮右布衣?咱们读书不多,可也知道那是太祖爷洪武皇帝吧?到底是进士老爷,这见识果然高人一等!”
不过严文昌接下来的动作,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嗖的一声,他居然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短刀来,这下子可把王介山这个标准文人给吓坏了:
“老严你要干什么?别别别……别做傻事……”
再也顾不得什么官箴体统,王介山连滚带爬朝旁边闪去。周围几个小吏也吓得连连后退,但严文昌却只是嘿嘿一笑,反手摘下帽子:
“连进士老爷都这么说,那我姓严的也就豁出去了……”
哧地一下。严文昌竟然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头发。
“既是已经有了淮右布衣……哼哼。那咱们这些人中间,也就未必不能出个刘伯温。李善长!”然不会知道。他们的王八气又吸引来了至少一个忠心投效者。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场人为制造的狂欢节而已,就是血腥味稍微浓了点。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解那样,毫无顾忌全身心投入到人民群众汪洋大海中去的。虽然人人都知道:应该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可真正要坐到他们中间去……忍受着扑鼻而来的口臭味去听那些根本听不懂的方言?明知道沾上口水却还要和一群根本不认识的家伙轮流啃一块半生不熟地肥肉?又或者明明到对方脏兮兮的大拇指都浸在酒碗里了,却还要笑眯眯接过来一饮而尽?
……除了解席,张申岳等寥寥几个牛人之外,大部分现代人还是接受不了。
“真没想到老解居然还会跳街舞……”
像庞雨这样自认为是知识分子,专门摇鹅毛扇的家伙,当然受不了那场面。恰好敖萨扬也不习惯这个,所以他们两人各自拎一瓶酒,只坐在王家大厅的台阶上热闹。
大厅里面很安静,隐隐还传出一些压抑的抽泣声----那些王大户的家属们,都被关在大厅里。庞雨等几人之所以选择坐在这里,也顺便充当了守之责。
不是为了守里面那些---里面那些人早就吓破了胆子。如果说先前分财产时她们还颇有鱼死破不死不休的架势,到真正把那几个当家男人拖出去砍头之后,只剩下那些女人孩子,到现在连哭都要用拳头塞住嘴巴,唯恐声音稍大一点,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庞雨他们所要阻止地,乃是外面那些癫狂民众地行为----已经有不止一个人借着酒劲。操着家伙硬要往里面闯,但都被敖萨扬的部下们给挡了回去。
群众运动,对于一心想要打破这死气沉沉明末社会的穿越众们来说,实在是非常强力和有效的手段,但有一个前提----这种运动必须是在控制之下。
老解等人其实并不在乎那大厅里十几号人的生死,但他们必须让这场群众运动至少还受到某种规则的约束----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那这边地局面肯定就会失控了。
敖萨扬就是用这个理由,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王辛芝,但后者依然很不高兴,钻进人群喝闷酒去了。后面又来了一些人。嘴上说是跟王家有仇的,要来报复,但红通通的眼睛中却分明燃烧着**之火,显然是吃饱喝足了想要来发泄发泄……对于这些人,庞雨等人根本懒得作语言交流,一个简单的动作足够表明态度----在雪亮刺刀面前,那些黎人哪怕喝得再醉,也会马上退缩。
庞敖二人也压根儿没把这帮无赖汉放心上。两人自顾自聊着天,直到王辛芝带着那个名叫卢劲娄地城管队小头目走过来:
“诶,庞先生好,敖队长好!”
王飞将来已经是想通了,又恢复到原来嬉皮笑脸地无赖样子。
“弟兄们在下头喝酒,都闹得挺开心。就是这二愣子有个问题咋想也想不明白,特地来请教两位先生。”
“说吧。”
敖萨扬笑吟吟道,王飞将这么快就能平复心情是件好事。对于这些人的思想情绪,他们素来非常注意。
“杀鸡儆猴这一招咱都懂:搞了这一家子。其他大户应该会放聪明点。只是,兄弟们都觉着……咱们辛辛苦苦打开了寨子,何必把东西分给那些穷棒子。粮仓田地,直接罚没收官,岂不是更便宜些……兄弟们也好多分几个。”
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庞敖二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显出几分笑意来----这分明是王某人自己想不通,却拉了那个二愣子来顶缸。
拍拍对方地肩头,庞雨哈哈一笑:
“啊,飞将哪。你现在也算是咱们的嫡系人马了。咱们这个团体地规模,你心里肯定有个数----我们一共有多少武装人员?”
“呃……城管队是两百四十七人。各位先生地亲兵队是三十四人,总共是……”
也亏得王飞将最近跟短毛走得近。从他们这儿学会了阿拉伯数字和列加减算式,否则一碰到数字问题他肯定抓瞎。王飞将低头努力做了半天算术,终于在部下卢劲娄钦佩的眼光中报出正确答案:
“总共是两百八十一人!”
“嗯,不错,两百八十一人,三百都不到……那么这琼州府的大户你可知道有多少?”
知道对方肯定答不上来,庞雨直接报出数据:
“光是拥有田地超过一万亩以上的大户家族,就有十七户。这十七户都是大家族,聚族而成村。我县志记载,往年两家大户相互之间若有冲突殴斗时,动不动就是五六百号人的规模,甚至上千……光是这十七家大户,多了不说,一两千家丁,三五千民壮总是能凑出来的。”要!